法庭門前的老槐樹綠了又黃,不知見證了多少人世間的悲歡,穿過那道厚重的木門,我的日子被案卷、筆錄和無數當事人的面孔填滿,在法與情的交織地帶,品味著獨屬這份職業的五味雜陳。

酸,是看到步履蹣跚的老人被子女棄養時的心酸,是面對昔日恩愛夫妻如今形同陌路時的悲哀。還記得有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因為子女贍養問題顫顫巍巍地走進法庭,向我慢慢述說著她們夫妻二人是如何將三個子女辛苦拉扯大,又是如何幫助子女成家立業的。而如今老伴去世,子女為了搶奪遺產大打出手,更是讓她一人獨居無人照料,昔日的美好家庭化為泡影,如今只能在法庭相見。

為了盡早化解糾紛,同時盡量彌合母親與子女之間的感情,我選擇了調解。調解過程中,除去表達自己的訴求,老太太總是在座位上靜靜地坐著,雙手反復摩挲著衣角,眼睛里盛滿了一個母親多年的付出與當下的失落。所幸,在法院的調解下,達成了調解協議。當子女向她道歉時,老人偷偷抹淚的模樣更是讓我心痛無比。法律雖然能夠判決贍養費的數額,卻難以丈量親情之間的距離。

這種“酸”,是看到人間百態后的共情,讓我時刻記住法律條文背后跳動著的是人間的溫度、真實的悲歡。

甜,是調解成功后的相視而笑,是當事人握手言和時的如釋重負。去年處理了一起鄰里糾紛,兩家因為一棵越界的石榴樹而發生爭執,從互相謾罵發展到拳腳相向。我組織雙方進行了多次調解,才發現案件癥結在于雙方曾因合伙經營打過官司,東邊這家輸了官司,礙于幾十年的鄰里情,雖然不滿但沒有說破。隨著石榴樹越界從西邊長到了東邊,積累在他心中的積怨迅速生根發芽,于是被“誤砍”的石榴樹成為了矛盾激化的導火索。

后來,我們找來了村干部并喊上了兩家的子女一起座談,從兩家的交情說到子孫后代的和睦,說著說著兩位老人紅了眼眶,“小時候,一到秋天,我們兩家人一起分石榴,如今卻對簿公堂,說來真是慚愧……”最終,兩家冰釋前嫌。看著雙方和好如初,一股成就感在我心底升騰。

這種“甜”,是每日疲憊生活的解藥,在這些溫暖結局中積蓄的能量,可以支撐每個挑燈深夜的苦寒。

苦,是風雪無阻的漫漫送達路,是為了辦結案件挑燈夜戰的咖啡滋味。最難忘的是那起涉及多名農民工的欠薪案:年關將至,大雪紛飛,大家本以為可以帶著辛苦工作一年的酬勞回老家團圓,誰料工地的包工頭們互相推諉,拒不支付工資。無奈之下,工人訴到了法院。

案件受理后,為了厘清每個工人的工時和時薪,我只能將數千條零散的記錄進行梳理分析,那幾天回到家時大多已是深夜。現在回想起來仍是疲憊,但想到工人們追回血汗錢時的笑容,所有的疲憊瞬間擁有了意義。

這種“苦”,是包含甜的收尾,但需要一份心力,守住最開始的苦澀,剝開堅硬的外殼。

辣,是針鋒相對的庭審現場,是面對誤解與指責時的面頰發燙。法官助理常常處在矛盾的第一線,當事人不滿情緒往往最先向我們傾瀉。“他們是不是找人了?”“為什么這么簡單的案子要拖這么久?”這樣的質問并不罕見。起初我會感到委屈,后來漸漸明白,這些尖銳話語背后是對法律程序的困惑不解和對公平正義的急切期望。

記得辦理一起分家析產案件時,雙方當事人情緒異常激動,庭前質證時吵得不可開交。為了查清宅基地和老房子的建造經過,我多次和法官一起去村里調查。然而年代久遠,資料證人都寥寥無幾。為了真正化解矛盾,我們向他們耐心解釋,用通俗的語言講解證據規則,引導他們進行調解。

最初,他們并不認同,總認為法院是在偏幫對方,甚至指著我們的鼻子咒罵,但經過我們一遍遍上門疏導勸解,距離慢慢被拉近,信任在一次次長談中慢慢建立,最終他們放下了心防。

這種“辣”,是警醒,更是鞭策,提醒我永遠保持專業與克制,不斷提高安身立命的法律素養。

咸,是烈日炎炎下實地勘察流下的汗水,是阡陌田野上走村入戶調查時的身影。記得有個裝飾裝修合同糾紛,業主與裝修公司因為房屋是否滲水能否繼續施工鬧到法庭。

為了查明事實,在38度的高溫下我來到仿佛蒸籠般的裝修現場,用手抹開墻上的積灰細細察看每一個角落有無滲水痕跡,爬上年久失修的閣樓尋找裸露在外的保溫材料,探出身子在半空中艱難查看房屋外墻有無裂痕。汗水濕透了制服留下層層鹽霜,臉頰像被烤過一樣泛著灼熱的紅色,頭發也因落了塵土而變得斑駁,但我卻慶幸這眼見為實的真相。

這種“咸”,是人間百味的濃縮,讓我明白事實從來不是冷冰冰的文字,而是需要一步一個腳印去看去丈量。

多年來,我在訴狀里讀人生,在調解室里看世相,法律的天平不僅要稱量是非曲直,還要感知人性的溫度。基層法庭就像社會的顯微鏡,這里沒有驚天大案,卻有著最真實的民生百態。而我,依然每天早早來到法庭,輕輕擺正胸前的法徽,準備迎接新一天的五味雜陳。我知道,在這檐下天平之間,我記錄的不僅是案卷編號,更是一個正發生的時代